网上许多资料显示梁启超死于「莫奈里菌」。但究竟什么是莫奈里菌呢？则似乎没有人知道。
其实，梁启超应该是死于支气管念珠菌病，据记载这也是中国报告的第一例念珠菌感染病例。 所谓 「莫奈里菌」，是Monilia（丛梗孢）的音译，即今天所说的念珠菌／假丝酵母菌（Candida）。
有些奇怪的是，作为中国近代史上的重要人物，无论在互联网上还是我能找到的大量文献中，对导致梁启超死亡的具体病症都没有明确的记载。这倒不是说没人讨论其死因，正相反，网上广为流传着梁启超因误诊被切右肾而死的说法。关于这点已经有些文章厘清了来龙去脉（如[1]文），这里就不赘述了。
为了探究梁启超真正的死因，我们还是要从原始的资料中寻找线索。这里我找到了三处相关记载，一是《申报》1929年1月18日的报道[2]：
梁启超病势垂危：梁启超今日病状弥笃、医生诊断为莫奈里菌繁殖所致、殆无生望云。
二是《医界春秋》杂志1929年的报道：[3]
……乃于十一月二十八日来平，入协和医院。时有咳嗽之症，恐系肺病。即用爱克司光将肺叶拍照，见肺尖发现甚多之斑点。复将咳出之痰化验，结果并未发见肺痨病菌，惟含有Monelli 末乃利菌甚多。提取血液化验，亦发现同样之菌甚多。经新至该院讲学之医士白克伦辨断，认为或系此种菌类作崇。惟此种菌，各人体中均含有相当数量，本无毒性。惟梁氏体中特多，不无可疑。乃将取出之痰及血液培养，见其生长及蔓延均甚速。注入专供试验之鼠体中，不久即发现与梁氏同一现象之病症。始确知此种菌类，亦有致病之力。……
三是其子女梁思成等人所写的《梁任公得病逝世经过》一文[4]：
……先君子病状初若甚微，惟体温不平，食欲不进，他无所苦。始延日医诊治，病势缓和，数日中必一度转剧，以此累进及于绵惙，而日医每日声言愈矣愈矣，直至十一月二十七日，先君子忽自言欲入协和医治，遂于翌日就医。协和医院重施检查数日，谓肺部摄影似有肺痨，左胁微肿，耿痰化验，则无痨菌，而有一「末乃厉」菌monelli 极多，复由左胁肿处取出脓血化验，结果亦同，以脓血注入小动物体中，亦内部溃烂出血。末乃厉菌者，固人体中所常有，本不足以致病也，杀此菌之药极简单，惟用碘质。然协和医院诸医师未有曾诊此病之经验者，遍考医书，惟一九二五年美国维斯康新省某医学杂志有关于与此病同征之论文一篇，病情治法皆同。惟医者深以先君子体过弱，不便用药为忧，勉试而已。十二月七日，小便忽又堵塞，约三十小时。经此之后，先君子精神健旺，食欲亦稍进，医生亦稍稍表示或有希望可言，不孝等私心稍慰，岂知十七日，病势又转恶，寒热交作，廿四日，注血二百立方生的，反动甚剧，平复后，医谓结果小有进步。不孝思成侍疾在侧，望愈心切，徒见精神健旺，病象见轻，心之所冀，目为之迷。而医以药菌剧斗，太伤元气，竟于此数日间并药而不给，延至一月十九日下午二时十五分，遂弃不孝等而长逝，呜呼痛哉！酷哉！……
上述的「莫奈里菌」、「末乃利菌」与「末乃厉菌」都应是Monelli的音译，可是Monelli 究竟指何菌则遍查无果。[1]文作者曾问及胸科及微生物科专家，他们也都不知此菌的来历。这里的Monelli当是Monilia之误，这也能解释为何我们无法找到Monelli 的相关资料。中国首部念珠菌病专著《念珠菌病》[5]描述了中国发现的第一例念珠菌病：
我国首见的一例念珠菌病是1929年由Kurotchkin氏及朱章赓氏发现的。患者为男性，58岁，患支气管念珠菌病，由其痰中分离出热带念珠菌。
当然，此书并没有提及患者姓名，虽1929年与梁病逝年份吻合，但仅凭这一点，再加上Monelli与Monillia发音相近，似乎还不足以下定论，认定这一患者就是梁启超。不过，我们可以继续探究下去，寻找该病例的原始报道。经过一番查找，发现原始论文是俄国人顾若祇（T. J. Kurotchkin）与朱章赓（C. K. Chu）发表在1929年8月《中华医学杂志》上的「Bronchomoniliasis: Serological Studies on a Case」[6]。文中虽也没有患者全名（以缩写J.L.代替），但其中提到的
The right kidney was removed in 1926 but the haematuria persisted though diminished in intensity
与梁启超1926年割去右肾及其血尿症状完全相符。我想这应该可以证实该患者便是梁了，很难想象还有另一个患者同样在1926年因血尿割去右肾，又同样于三年后在协和医院逝世（[6]文的两位作者当时都是协和的医生）。
此外，[6]文还有多处与[3]、[4]及其他文献中对梁启超得病记载相符或相近的地方，可以进一步互相印证：
- [6]中提到患者「was admitted to the hospital on November 27, 1928」，与[4]中「直至十一月二十七日，先君子忽自言欲入协和医治，遂于翌日就医」相符；
- [6]中描述患者十年前的病史「About 10 years ago, he had an attack of fever, haemoptysis, cough, expectoration and pain in the chest」与1918年时「八九月间，先生因著述过勤，曾患呕血病甚久」及「西医言是肋膜炎，且微带肺炎」的记载[7]相符；
- [6]中「The present illness started about two months before admission」与[4]中「九月二十七日，痔疮复发，入协和医治，本拟用手术……」的记载相符；
- [6]提到医生最初通过 X 光认为可能是肺结核（肺痨），后来用啖液检验发现是支气管念珠菌病（Bronchomoniliasis，具体说是热带念珠菌Monilia tropicalis感染），这与[3]中「即用爱克司光将肺叶拍照……复将咳出之痰化验，结果并未发见肺痨病菌，惟含有Monelli末乃利菌甚多」以及[4]中「谓肺部摄影似有肺痨，左胁微肿，耿痰化验，则无痨菌，而有一『末乃厉』菌monelli极多」 的记载相符；
- [6]中医生还将用所取痰液样本做动物实验，而[3]、[4]中也有「注入专供试验之鼠体中，不久即发现与梁氏同一现象之病症」、「以脓血注入小动物体中，亦内部溃烂出血」的记载；
- 在诊断为念珠菌病后，医生曾以碘化钾（potassium iodide）作为抗真菌药进行治疗，也与[4]中的「杀此菌之药极简单，惟用碘质」相符；
- [4]中提到「然协和医院诸医师未有曾诊此病之经验者」，说明此病至少在当时十分罕见。按[6]中所说1929年是中国首次发现念珠菌病，[8]则提到1915年是美国首次发现念珠菌感染，此后二十年间全美该病也只有零星报道，这都可以印证该病当时相当少见。[3]中则说该病全世界只有三例，应该是夸张的讹传，但也足见该病之罕有。
- [6]中记载患者于1929年1月18日去世，而梁启超则是1月19日去世，两者有一天之差；同时，[6]中患者病逝时为58岁，而梁死时实际为56岁，又有两岁之差；但这可能都只是误记而已，这种程度的误记应该也算正常。如当时 《真光杂志》就误报说梁于1月18日去世，故年59岁。[9]
- [6]中患者化名为J.L.，这或许是「梁任公」的威妥玛拼音Jen-kung Liang或其他拉丁转写的缩写。
现在我们可以基本上认定，所谓的莫奈里菌就是念珠菌（这是真菌而不是细菌），而梁启超的真正死因则是由热带念珠菌感染导致的支气管念珠菌病。
2019年1月补充：正好看到一位临床微生物学家写的文章《末乃利？——无关茉莉芳华，却涉及一桩公案的百年纷纭》，在本文的基础上补充了一些早年的临床病例。拙文能受到专业人士的肯定，真是感觉很荣幸啊。（不过作者猜我是学基础微生物学的可是猜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