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北:「我是如何摆脱金正日治下的恐怖生活的」

本文译自英国《每日电讯》报道《Escape from North Korea: 'How I escaped horrors of life under Kim Jong-il'》,最初发表于译志

在亲眼目睹自己的亲友遭受到折磨与残害之后,年轻的朴研美逃离了朝鲜并讲述了她的凄惨故事。

从朝鲜这凶残的政权下逃离七年之后,朴妍美在首尔的东国大学

年仅九岁时,朴研美最好朋友的母亲被执行枪决,而她也被叫去围观。长在朝鲜的她以前就曾目睹过处决的场景。她还记得母亲曾带着她到公共广场和体育场去观看过处决犯人的现场,那正是金正日的劳动党用来压制一切反对声的手段。

但这次的枪决却真正让她无法忘怀。研美惊恐地看着一个她认识的阿姨和其他八名犯人一字排开被宣读着罪状。她的罪行是观看了韩国电影并把DVD借给了朋友们。在这偏执的独裁统治下,她面临的惩罚是被行刑队公开枪决。

当枪举起之时,研美便将脸掩了起来。而当她再次睁眼张望时,正看到鲜血四溢、血肉横飞的场景。「这太吓人了」,研美回忆到。「这是我头一次感到恐惧。」

当研美喝着奶昔回忆起这件令人发指的往事时,她正待在韩国首都首尔。这是座距离朝鲜边境仅35英里之遥的超现代化大都市,城市中的豪车与十车道高速公路仿佛让人有置身另一星球之感。十二年过去了,妍美也已经二十一岁了。她从这一全球最为封闭与专制的政权的统治下逃脱,使她成为了数以万计的脱北者中的一员。

妍美现在的足迹开始遍布全球,她试图让人们意识到她的同胞所处的困境。她不仅在朝国的电视节目中现身,还通过Facebook、Twitter、Skype和微信告诉人们朝鲜侵犯人权的行径,并到世界各地去讲述她自己的亲身经历。下个月她参加在都柏林举办的一年一度的世界青年领袖峰会。到时她将会和科菲·安南(Kofi Annan)、鲍勃·格尔多夫爵士(Sir Bob Geldof)、前墨西哥总统比森特·福克斯(Vicente Fox)以及世界级航海家艾伦·麦克阿瑟女爵(Dame Ellen MacArthur)等人一同登台。

妍美于1993年10月4日出生于惠山,这是座以寒冷著称的内河港口城市,位于朝中接壤的850英里的边境线上。就在她出生后的第二年,82岁的朝鲜国父、「伟大领袖」金日成因心脏病发而去世。原先认为他可能会让朝鲜更加开放的希望就此破灭,其子金正日上台,将这个封闭的国度变为小布什所说的「邪恶轴心」国家。

朴妍美在首尔学习,并向大众宣传其朝鲜同胞们的困境

另一方面,朝鲜经济此时已面临崩溃,大饥荒也开始出现。据美国国际开发署原署长安德鲁·纳齐奥斯(Andrew Natsios)所称,这场饥荒最终夺去了250万条性命。正如芭芭拉·德米克(Barbara Demick)在其介绍这一时期的权威革作《我们最幸福》(Nothing to Envy)中所说,正是那些年轻人、穷人和找不到粮食的老实人很快就死去了。「杀手的目标是那些最无辜的人,是那些永远不会偷粮食、不会撒谎、不会欺诈、不会违法或出卖朋友的人。」

那时妍美的父亲是一名在惠山市政府工作的中层公务员,同时也是一名劳动党党员。为了照顾家庭,他从事着越境向中国人非法倒卖金银镍石的副业(那是他从首都平壤的中间商处收购的)。这些外快使得他们家得以平安度过了大饥荒。然而妍美在火车站看到了塌倒在路边、跌坐在墙头的衣着褴褛、瘦骨伶仃的流浪儿,这让她感到事情很不对劲。此外,她还在河里瞄到过一些尸体。「我想他们是想要逃跑,」研美面不改色地说。「但他们终究失败了。」

朴妍美与父母和姐姐恩美(左);朴妍美与父亲(右),2002年在其父被捕前摄于平壤

虽然一开始躲过了大饥荒,但妍美的世界还是在2002年开始崩塌。那一年她父亲因为非法贸易而被捕。「一切都改变了,」她回忆到。妍美的父亲被判了17年有期徒刑,并被押解到平壤附近的一所监狱中服刑。她母亲曾见过他一次,就明显看到了她丈夫身上有酷刑折磨的痕迹。他一定曾被揍过。狱卒用棍棒夹他的手指,还迫使他一直保持难以忍受的坐姿。犯人的水和食物也被夺去了。「那环境太吓人了,都是虫子和虱子。」妍美说到。「狱卒像畜生一样对他们。他是个如此有才的人,他是我的英雄,但这个国家却这样打他。我简直无法相信。」

同许多被送到苏式劳改营中就再也没有回来的许多朝鲜人相比,妍美的父亲还是幸运的。人权观察组织今年一月的一份报告指出,包括小孩在内共有12万名政治犯正被关押在秘密劳改营中,也就是朝鲜语中所谓的「管理所」。该组织表示,「睡眠剥夺、用铁棒木棍暴打、拳打脚踢、强迫长时间站立或坐下等」在劳改营里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三年之后,妍美的父亲靠着贿赂出了监狱。但那时他已被确诊为结肠癌。当妍美看到刚被释放的父亲时,她发现原来那健壮的身躯只剩下了个躯壳。「他的变化太大了。他变得那么瘦小,声音也不同了。我简直不敢相信那真是我爸爸」,她说。

自从妍美的父亲入狱之后,他们一家都被毁了。在他被捕后不久,他们家就被迫从惠山那舒适的别墅搬到一间狭小的公寓中。妍美父亲出狱后,他们立刻开始筹划如何逃往中国开始新生活。但当他们的计划还没付诸行动时,妍美16岁的姐姐恩美就已经和个朋友一同逃过了边境,都没和家人打招呼。由于不放心她独自生活,妍美和母亲决定越过边境把恩美带回家。他们计划等全家重新团聚之后再一起开始第二次偷渡之旅。

于是,2007年3月30日的夜晚,妍美和母亲在一个人贩子的帮助下来到了边境。妍美的父亲则待在后面以降低逃跑的风险。他们翻越三座山峰,终于来到了两国边境一条已经结冰的界河。妍美记得那时出奇地冷,又对脚底的冰层感到分外恐惧。所幸他们终究成功越过了边境。来到陆地,他们开始奔跑。「我飞快地跑着。当时我满脑子都想着是不是会被击中。我就不停跑啊跑啊。」

当妍美停下脚步时,发现自己已身处中国吉林。在这里,妍美和母亲决定去寻找姐姐的下落。可惜遍寻不获,连当地的人贩子也不愿帮他们一把。其中一人还企图与妍美发生性关系,并威胁她如果不从的话就向中国当局告发她们。妍美的母亲苦苦哀求那人放开她的女儿,还献上了自己的身体。「她别无选择,」妍美说。「真的,就在我眼前,他强奸了她。」

几天后妍美的父亲仍没有听闻她们的音讯,担忧之下便决定溜过边境,并成功和他们重聚了。但他们一家仍没摆脱厄运。妍美和父母四下寻找恩美未果,但最终他们还是下定决心留在中国,以避免返回朝鲜可能带来的危险。他们有位生活在中国的姑婆,好心帮他们在沈阳郊区找到了一处脏乱不堪、蛛网遍布的房间用来避难。「那里没有电,我们也付不起水费,」妍美说。她父母只好收集水龙头里的滴水来维生。

这样的状况对数以万计逃到中国来的朝鲜脱北者来说已是家常便饭。这里是全球发展最为迅猛的经济体,但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充满贫穷和剥削的新世界。「在中国我们还是得埃饿」,妍美说。

2008年对中国来说是激动人心的。为加紧准备主办夏季奥运会,北京各地都是建设的热潮。但对妍美一家而言,新的一年迎接他们的却是更多的苦难。一月一个寒冷的早晨,时间是7点30分,妍美的父亲去世了。他们身上都没有证件,还面临着被捕后驱逐出境的风险,最终只能拿钱买通一个当地的火葬场连夜焚烧了他的尸体。次日凌晨三点,妍美和母亲来到附近的一座山头,悄悄把他的骨灰给埋了。「那时没有葬礼。什么也没有。」研美说。「我连这点也不能为我爸做到。我也不能跟任何人讲我爸已经过世了。他那时只有45岁,还很年轻。我们当时甚至都没有止痛药能喂他。」

对妍美和母亲来说,父亲的去世标志着他们在中国的生活也要告一段落了。她们在南下的巴士里坐了整整两天,终于到了港口城市青岛,此地有众多的韩国人。她们有机会到一个由中韩两国传教士办的基督教避难所里待了段日子。当一个能经由蒙古逃到韩国的机会降临时,她们没有放过,即便她们仍旧没有和恩美团圆。

2009年2月,妍美和母亲深陷在了戈壁沙漠之中,靠着晚上在夜空中寻找北斗七星来指引她们越过边境到达蒙古,并最终走向自由的彼岸。一旦到了那里,她们就能请求韩国外交官的帮助。那些外交官已经过协助许多脱北者逃到了首尔。2012年有超过1500个朝鲜人偷越国境,希望能在金正恩政权鞭长莫及的地方开始他们的新生活。而金正恩,正是于2011年其父金正日去世后成为这个国家的最高领袖的。这些脱北者的动机实在无可厚非。今年早些时候,联合国的一则调查结论表明,金正恩治下朝鲜侵犯人权的行径与二战期间纳粹犯下的罪行「极为类似」。报告指出,朝鲜2400万人民遭受酷刑、大饥荒、强奸、强制堕胎、处决等方式的对待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图:2005年全家被迫迁居后,妍美(白衣)在咸镜南道的一场婚礼上

虽然有越来越多的外国旅客来到这个国家,其中还包括美国篮球巨星丹尼斯·罗德曼(Dennis Rodman)、饶舌歌手普拉斯·米歇尔(Pras Michel)等国际名人的到来,但对普通朝鲜人来说,迁徒自由、信息自由、信仰自由等仍就是几乎不存在的。「朝鲜侵犯这些权利的深度和广度表明这个国家是当代世界中的异类,」联合国报告如是说。

而逃离朝鲜绝非易事。据人权组织所说,逃到中国的脱北者面临着歧视以及被捕的威胁,而对女性来说还要面对性暴力的伤害。而那些想经由第三国飞往韩国的人则得面临被抓后驱逐的风险。而被遣返回国后等待他们的就将是被处决或判终身监禁。

当妍美所在的队伍在戈壁大漠里迂回前行时被蒙古边境卫队包围时,这似乎就是她的最终命运了。守卫们说他们将立即被遣返回中国。妍美和母亲苦苦恳求能放了她们一条生路。当这不凑效时,她们又试了更为激进的手段。她们拔出随身携带的小刀抵住喉咙,威胁这些守卫如果不让她们待在蒙古的话她们就当场自尽。「我当时想我的生活就到此结束了。我们正在彼此告别。」妍美说到。

幸运的是她们的行动成功了。妍美和母亲被关押了15天,之后被转移到蒙古首都乌兰巴托的一处看守所。过了几周,她们终被移交给韩国官员。2009年4月1日,妍美父亲过世也就仅仅一年,妍美站在成吉思汗机场准备登上飞往韩国的飞机。这是她头一次坐飞机,而此时她离自由还有一步之遥。「天哪,」当蒙古海关官员挥手示意她通过时她心中想着,「他们没有把我给拦下。」

几小时后飞机降落在首尔的仁川机场。妍美穿着破旧的囚服走下客机。她能记得当时她看到的移动人行道与整洁的洗手间,那都是在她贫因破败的故乡完全无法想象的东西。「这是我头一次见到如此高级的厕所,我当时想,‘我该不该在洗脸盆里洗手呢?’」她说。「一切都这么光鲜亮丽,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象。」

过去二十年间至少有两万朝鲜难民到韩国寻求避难。适应新的生活远非易事,但妍美过的要比大多数人更好。她和母亲都有了工作(一个做售货员,一个做服务生),妍美也因此得以有钱回到学校读书。来这五年之后的今天,妍美成了东国大学刑事司法专业三年级的学生。这所学校是这座城市最好的大学之一,而除此之外她还是韩国电视节目中的常客。她借着她得到的名声向大众诉说朝鲜的状况,同时她还靠着YouTube和美剧《老友记》(Friends)的DVD在课余时间学会了说一口流利的英文。四月她终于得以和她的姐姐团聚,此前她还一直担心她已不在人世。23岁的恩美是经中国和泰国最终抵达韩国的。

妍美至今仍感到自己还未完全脱离金正恩政权的魔爪。韩国当局一直都在派当地的警探密切留意新到的所有叛逃者的情况。五月她接到负责处理她情况的警察的来电,警告她朝鲜当局已经因为她说得太多而把她加到他们意图清除的「目标清单」中了。这与其说让她害怕,不如说让她感到十分愤怒。妍美说,」我穿过了戈壁、也失去了父亲,但我还未自由。他们仍能影响我、仍想要控制我。我会继续前进,直到获得真正的自由。」

这位警探和妍美的母亲都敦促她别再批评金正恩了。但她仍坚持己见,觉得她作为一个曾遭受过如此命运的人,有义务让大众能知晓那成千上万在脱北途中面临性暴力和谋杀的女性。「我想到过不干了,」她说。她的笑容显示这个想法在她脑中并没有停留多久。「你知道吗,当我穿行在戈壁沙漠中时我认为没有人关心我。我当时快死在那了,但却没有任何人会记得我。还有那些女孩。她们现在也快死了。她们还在被强暴。但却没有任何人会记得她们。没人会关心她们。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觉得‘我要做这事,没有什么能停止我做这事。’」

我们见面的那天,妍美身穿艳丽的红裙还一直面带微笑。但她对那些毁了她祖国的人的憎恶显而易见。「金正恩和他的政权不仅仅是压迫大众,」她说,「他们还玩弄人命。金正恩应该遭到惩罚。他必须要被绳之以法。想想他杀了有多少人?」

她希望终有一天她能回到自由的朝鲜,重新埋下她父亲的骨灰。「这是他的梦想,」她说。「目前来看这一天还没有将要到来的迹象,不过我的子女或许能代我完成这件事。金正恩认为他能一直在那做他的国一。但没有什么东西能永远不变。」